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著|無音子

  他最初的記憶是在娘的懷中撒嬌,抬頭便可望見那彎彎勾起的唇,唇上的口脂豔得好看。
  那是堪稱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——白天和兄姐們在草地上鬥術法玩樂,玩得太瘋被長輩喝斥時,他們會立刻噤聲,而等到長輩走後,他們一群小狐狸便撲在一起笑成一團。
  傍晚玩得累了,大夥便趴啊、躺啊,在草地上昏昏欲睡,而這時,他還記得母親會溫柔地搖醒其他兄姐,讓他們先回宅子裡去,唯獨他不會被馬上叫醒。


  興許是年紀最小的特權,他能夠被母親輕輕抱起,抱在懷中緩緩步行至屋內。途中他能一路撒嬌,蹭著母親胸前的紅衣裳,聞著她的氣味,而後緩緩睡著。
  他還記得母親最喜歡的顏色,是像他父親、也像他頭髮一樣的絳紅色。他的母親是黑狐,他的兄姐也很多隻的毛髮是黑色的,孩子中唯獨他是紅髮。


  興許是對父親的眷戀,他自豪的認為這是母親最疼愛自己的原因。
  母親喜歡紅色,於是經常穿著紅衣裳,經常塗著鮮紅的口脂,經常輕撫他的紅髮。
  他對於母親的印象除了溫柔的微笑,就是那絳紅。

  而童年最後的印象也是那刺眼的絳紅。

  『月兒啊……』
  那時母親眼裡淌著淚、緊緊擁著他,鼻尖埋在他的髮中深深地嗅了一口,背後的力道像是捨不得將他放開似的。
  他只記得母親不捨的喃喃念著他的小名,眨眼間,呆愣的他就被放進了水缸中,術法隔絕了缸中的水使他不至於窒息,而水面上的浮萍恰到好處的遮掩了他的身形,卻也隔絕了他對外的視線。
  娘似乎對他下了不得離開這水缸的命令。
  他最喜歡娘了,所以他會聽話,他知道自己一直都是娘的最乖的小靈狐。
  但是他真的太害怕了。
  他不想一隻狐待著,他想找哥哥姐姐一起玩,想玩到很晚很晚,然後在娘出門來催促時,躺在她腳邊的草皮上耍賴。
  於是他等了好久,等到忍耐不了了,不聽話的爬出水缸。
  當一地的絳紅與斷垣殘壁映入眼底時,他後悔了當個乖孩子。
  那時他其實不過十來歲,卻在一夕之間被迫從美好迷夢般的童年抽離。

  不明白,究竟煜家是為何原因使得某個人恨得要將他們趕盡殺絕。
  在往後的幾十年間,他的內心幾乎只剩下了憤怒。
  他的兄姐們在與道士對抗的過程中力竭而亡,族中的生存者只剩下了寥寥幾名家僕,兇手簡直就像是認為沒必要追擊逃跑的落難之徒一樣,是故,他得以在青丘各地尋回他們。
  除此之外,煜家的血脈獨剩他一名。
  不知經過多久,他才有了足夠對抗道士的能力,他也不斷的打探著當年動用人手攻擊煜家的道士。

  他打算找到仇人後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。
  他預謀了多久,就恨了多久,那股恨意就如同他在唇上留下的傷疤般,彷彿不會有褪去的時日。

  直至他抓住了一名口風不是很緊的三流道士,對方在恐懼之下認出了他顯眼的髮色,想起了好久以前,曾經有一隻紅狐死在他們手下。
  而那個人就是煜家的前任家主,他的父親。

  後來人界傳出了駭人聽聞的傳言,述說著一群道士自相殘殺而死,不知是為何而起了衝突,只能由他們當時身處的叢林和散落的法器判斷,應是在除妖的過程中出了問題。
  明顯有諸多的蹊蹺,卻再無其他線索。
  再後來,煜家最後的紅狐找到了滅他家門的仇人。

  他原打算一口氣爆發積壓已久的憤怒及恨意,可最後關頭仍是忍了下來。
  ——仇人那剛出生的孩子什麼都不曉得。
  「……算了吧。」他啞聲說著。
  小小的嬰孩躺在床上,幾乎沒有任何防備。似是察覺到了他的存在,小人兒從睡夢中睜開圓眼,烏溜的黑眼珠望著他,孩子沒有意識到在自己面前的是隨時可以掐死自己的靈狐。

  而他真的伸出..長著利甲的手,伸向了孩子細小的頸項。
  只要他往那頸項輕捏下去,連點聲音都不會發出,就可以毀掉這一家的安樂。
  只要稍微施點力……

  在指尖將要碰上細薄的皮膚時,嬰孩的小手卻握住了他的食指。然後,嬰孩笑了,毫無雜質的眼珠直直盯著他的狐耳,雖是單純的感到有趣,卻輕易地使他動搖。
  他屏住呼吸,彷彿有著什麼咽在喉嚨。
  ——他想到自己原本也是有機會能夠像這孩子一樣,幸福的長大直至成年,在學習的過程中能有族人陪伴,和手足吵架了能有機會和好,父母年老時自己能回報他們的養育之恩……
  如今因為你爹和一群臭道士,這些事都化做了泡影——他暗自忖道。
  他想生氣,可面前是個無知的嬰兒,光是這點就讓他怎麼也氣不起來,更別說恨了。
  而後像是為了逃避似的,他將自己的手從嬰孩掌中抽走,隨後用法術隱去氣息,離開了道士的宅邸。
  除了那嬰兒,便再也沒人發現他曾出現在這屋子。

 

  這件事就這麼算了——他這樣,每日每夜都如此的以這句話說服自己,裝作沒事一樣接下了煜家家主的位置,卻沒想要讓其恢復昔日的榮華。
  他向白家現任的家主,同時也是當代的狐族首領透露過自己的想法,對方只是淡淡的回應他「隨時都可以再過來」,沒有贊同,卻也沒有拒絕。


 

  這個時期的狐族首領雖有論及婚嫁的對象,大致上仍是個意氣風發,溫文爾雅的好青年。

  他沒想太多,只是隨便點了個頭,然後就丟下煜家自己出去浪了。

  都沒注意到,自己一出門就過去了幾十年,於他而言僅是眨眼光陰,對人類卻是大半生。因此,他也想像不到自己在放過的仇人眼中幾乎等同於膿疤,時隔多年又突然被扒開。

 

  等他回過神時,自己正和一群道士一邊對峙,明明是相當糟糕的情況,自己卻一邊漫不經心的被引入佈局,最後被逼得不得不退至某座山洞中。
  他甚至沒認出眼前白髮蒼蒼、穿著道袍的道士正是自己曾想殺之而後快的仇人,還連自己頭頂是哪座山都搞不清楚。
  興許是人界的哪塊地吧。這麼想著,他眼睜睜看著洞口被佈下結界,而後是道士的御火術沿著山洞的通道延燒。
  暗自做出打算,他喚出青色的狐火圍住自己,毫不費力地就抵禦住了道術引起的赤焰,接著自己在原地坐了下來。

  外頭的道士們就如同自己預料,深信合力施下的術法不可能漏殺一隻妖怪,烈火持續狂燒了六個時辰,也沒有人認為有妖怪能在這般惡劣的環境下生存便相繼離去。
  於是他不清楚究竟是自己運氣好,抑或這群道士太過自信。

  他沒打算和對方認真,只是……

  他讓狐火吞噬了周圍的烈焰後,對自己下了沉眠術。

  『為何不為我們報仇?』

  娘親溫柔的嗓音彷彿輕觸著耳畔,隨之而來的是隱隱約約的窒息感。

  「祈蒙見恕……」

  將所有哀傷、悲憤,如同此時此刻的自己沉睡於此吧。

  ——相隔了近百年以後,許多人都見著了那顯眼的身影忽地出現在青丘,年輕一輩中沒有誰曉得那有著刺眼髮色的紅狐是從何而來,長輩們卻又如有著默契般閉口不談,彷彿那紅狐的來歷是多不堪的一件事。
  只知回過神時,那狐早已經融入了整個青丘,再也沒人感覺到他突兀的存在。
  「良宵苦短,何不如於此刻響徹一曲?」
  紅狐對月舉起了酒甕,欣喜地道,月下的身影望不透任何傷痛。
  ——抑或許,他早已拋下了過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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