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著|然羨
「你是我倆唯一的孩子,你的名字,寄託著我與你爹的期望,」
夢裡,女子以她特有的,輕柔的語氣,輕輕說道:「你並非異類,恆兒,你乃是上神賜予的奇蹟——」
白恆從夢裡驚醒過來,斂下眸子,忍俊不住似地笑出了聲。
那笑聲極輕極緩,像是生怕吵醒了什麼人,融在夜色之中,竟不帶半分笑意——彷彿一個人壓抑了許久,卻仍掙不開糾纏在身上的那許多雞零狗碎的束縛,最後放棄抵抗一樣。
聽起來累極了,也痛極了。
在白恆的記憶裡,他僅僅只有十年不知世事、無憂無慮的時光——
那年,他爹為了他娘親逃出族裡,誕下了他,居於人間鄉野,在南方溫柔似水的沃野過著小隱於野的日子。
他和村里的孩子一樣,早上安安份份到田裡幫忙一小段時間,待得大人們不注意,便偷溜到不遠處的山丘上混水摸魚打山雞,偶爾招惹了山中猛獸,他爹爹總會立刻出現,將他們擋在身後,像是世間沒有任何東西傷害得了他。
爹爹說,只要他活著,便會護著他們一世。
可偶爾,他娘親會趁著他爹不在,將他攬入懷中,握著他的手,一字一句地和他講起:「在一個名叫青丘國的地方,住著許許多多的狐狸仙人,你爹爹他也來自那個地方,那個地方很遠、很遠……」
娘說,那個地方太遠了,爹爹有好多的親人在那裡,他見不著,也回不去。
白恆不知道為什麼娘親的神情看起來那麼的憂傷,那麼的害怕。
娘說,若有一天他去了青丘,要善待兄弟,友愛族人。
「可我為什麼要去青丘呢?」他問:「娘,您就別操心了,爹總說要永遠和您相守一世的。」
可他娘親只是笑著,而那時的他,竟看不出那抹笑裡藏著的苦澀。
白恆十歲那年被家族帶回了去青丘。
他記得,那日大雨傾盆,把田裡的秧苗都泡爛了,天上雷聲陣陣,間或有影影綽綽的影子在天上一閃而過——村人說,還不到落雨的時節,這是天懲,是不祥之兆。
孩子們全都嚇破了膽,躲在自己家裡不敢朝外頭看,只有白恆不知想到了什麼,從窗縫看向了天——
他爹爹就在那裡,一身狼狽,遍體鱗傷,卻依舊傲氣淩天。
他娘親突然就淚如雨下。
他眼睜睜看著他娘親跑進了雨裡,用盡一身力氣,哭著道:「別打了,我們到青丘去,到青丘去了,好不好?」
白恆這才知道,他娘親和他說的不是故事,而是真實不過的現實。
而現實,總是不如故事美好。
到青丘的第一年,他娘親便落下了病根,青丘畢竟是仙神居處,肉體凡胎支撐不住,到青丘的第三年,他的娘親便拖著一身病累,笑著離開了人世。
他爹心灰意冷,做事越發地殺伐決斷,外族比往常更要敬重白家,而他的親族們,更順理成章地把他的娘親當成了一個妖媚惑主的外人,連帶遷怒於他。
白恆一開始並沒有放在心上,他心裡想著,只要他對人夠好,只要他夠努力,他總歸會是青丘的一份子。
——直到他見到二弟白斯楠揚著漫不經心的笑容,接下了那代表繼承之人的信物。
如洗的月光落在了白恆床頭,他從回憶裡醒轉,望著窗外,披上斗篷便出了門。
這些年來,他看著父親納妾生子,看著弟妹成長茁壯,不知不覺,竟也渾渾噩噩過了幾百個年頭。
平日裡,他不願正視自己與他人的不同,深居簡出,然而今夜,他一步一步沿著山道上掛著的紙燈前行,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。 紙燈在暗夜裡搖曳,整座山林仿若一只張牙舞爪的怪物,幕天席地朝他撲來,像是要將他吞吃殆盡,將他的靈魂永生永世地囚於一處,將他死死鎖在這個從未接受過他的地方。
他拖沓著疲憊的腳步漫無目的地走著,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光陰彷彿縮地成寸,驚鴻照影似地落在了他的腳印後頭,被夜風席捲而去。
那些令他痛苦的,不甘的,心疼的,竟在此時翻湧而來,幾乎要讓他喘不過氣。
「大哥,」他彷彿聽見二弟冰冷而高傲的聲音輕輕地道:「你是個異類,親族不會接受你,如今將你拉拔至此,已是仁至義盡,我對你沒什麼意見,只是,你與其在這小地方龜縮一隅,何不想想自己對親族究竟還有什麼殘餘的用處?」
「大哥,」三妹有時會拉著他的袖子,擔憂地道:「族裡說的話您別去聽,他們什麼都不明白……」
「只不過區區一個混了殘血的半妖,有什麼資格住進青丘。」
「他也怪可憐的,人妖畢竟殊途,若是生下混血,到頭來,還不是害了孩子……」
…………
……
那些或同情或嘲諷的語句在他心裡氾濫成災,白恆的眼神逐漸灰暗下來,彷彿沾染了些許夜色,淡漠得幾乎像是一灘死水。
他打從心底明白自己不屬於這個地方。
白恆靜靜看著頂頭那輪明月,從皎潔如水的月光裡感覺到了那麼一點的冷。
半晌,他忍不住輕聲道:「您曾說過,白恆……寄託著您與爹的期望。」
期冀此情恆久遠,一生一世一雙人。
然而一段情裡缺了一人,又如何能永恆地持續下去?
白恆登上山頂,居高臨下地望著這個束縛了他幾百年的地方,突然如釋重負地揚起了嘴角。
像是終於想通了什麼,這抹笑容終於帶上了幾分真心。
萬淵三百年四月春,白族次子接下少主之位,長子白恆不知所蹤——